2018年平昌冬残奥会,轮椅冰壶队夺得金牌。图为王海涛(前)、刘微(右)和王蒙在比赛中。本版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
2021年11月,国家残疾人冰上运动比赛训练馆冰壶馆,轮椅冰壶队在训练。
2022北京冬残奥会轮椅冰壶决赛,中国队8∶3战胜瑞典队,成功卫冕。
2022北京冬残奥会,轮椅冰壶队进行赛前训练。
起初,刘微选择轮椅冰壶的原因很简单:“练冰壶每天补助10元,练举重每天补助5元。”
没想到,握住一根两米多长的投壶杆将冰壶推出去——这个动作刘微练了15年。
2018年平昌冬残奥会上,中国轮椅冰壶队以6∶5战胜挪威夺冠。那是中国第一枚冬残奥会金牌、奖牌。在那场比赛中,四垒是王海涛,二垒是刘微。
4年之后的北京,中国队成功卫冕。不过,刘微没能入选北京冬残奥会,“就差一点儿”。
除夕这天,他从北京的国家残疾人冰上运动比赛训练馆冰壶馆返回哈尔滨。空闲的日子,他继续开网约车,春天回老家帮忙种苞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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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都灵冬残奥会起,轮椅冰壶纳入比赛项目。转年,黑龙江省残联组织起国内第一支轮椅冰壶队。
那时,23岁的刘微能举起120公斤的重量,离残奥会冠军还有五六十公斤。19岁的王海涛刚刚拿下当年黑龙江省残运会投掷项目的一块金牌。他们和其他3名队员是国内第一支轮椅冰壶队的第一批成员。
起初的冰场是借用其他项目的,教练李建锐在冰上画底线、边线和大本营。他们只能利用健全人运动队休息的时间上冰训练,通常在中午、晚上或者凌晨。
在冰壶比赛场,胜利的标准只有一个:在长45.72米、宽4.75米的冰道上,把19公斤的冰壶掷到离大本营圆心点最近的位置。
力量控制是轮椅冰壶运动员每天要练的基本功。轮椅冰壶赛没有刷冰环节,冰壶一旦脱离投壶杆,便没有了补救的机会,滑行速度和轨迹便不能改变。出手的力量和力量的增减都要稳定。有时,滑行了30多米的冰壶只需要增加多滑30厘米的力量。
为了保证出手的稳定性,队员们其他时间就在陆地上练推杆,每天至少推杆2000次。
除了坐着轮椅在操场“跑圈”,无障碍设施的不完备也给教练和队员们额外增加了力量训练。楼里没电梯,刘微拎着轮椅,挪上5楼的宿舍。李建锐起初背队员上下楼,后来,他掌握了队员直接坐在轮椅上,他推拽着上下楼的技能。
成为运动员前,王海涛在村子里开小卖部,房子是父亲用铁皮焊的。他还有一辆带个小斗的电动轮椅,赶上村里人有需要,他开着自己的“小车”帮忙运送。
刘微在300多公里外的村里经营着另一家小卖部。他们都偶然看到电视上转播的残疾人运动会,又因为“想出去看看”,都在残联招运动员时报了名。
每年几个月的停训期,轮椅冰壶队的队员们忙着其他营生。刘微和张强摆地摊卖过冰棍、袜子,李建锐送过外卖,干过服务员、洗车工。
有一年端午节假期,李建锐陪着队员们出去摆地摊,卖葫芦,充气的锤子。“有一次在哈尔滨中央大街,东西被城管没收了,我推着王海涛去要。”
他们也更体会到“团队”的重要。轮椅冰壶比赛一共8局,每队4名选手,每局各投两壶。除了为队友扶轮椅、用秒表记录冰壶滑行的时间以帮助队友调整力量,还要弥补或宽容队友出现的失误。
“我也没有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平,因为我从小就这样,老天给你关上一扇门,肯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。”刘微说,“这扇窗,咋说呢,不一定是冰壶,但应该是体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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拿到平昌冬残奥会金牌返乡那天,村里人自发凑钱,买了100多面彩旗,布置在刘微回家的村道上。鞭炮声与大喇叭里的广播形成二重奏,“你为祖国争光,为刘氏家族争荣耀”。
刘微家门口正中插着五星红旗,旁边的彩旗上印着“热烈欢迎体育健儿刘威(微)凯旋归来”。院里的几口大锅炖着猪肉,司仪维持着酒席的秩序。亲朋好友举着手机挤在屋里,镜头里,刘微穿着胸前印有国旗的领奖服,左手把脖子上挂的金牌举到脸旁,露出颁奖台上的同款笑容。
他腋下的双拐现在与荣耀关联。因为出生不久就染上了脊髓炎,刘微早已习惯找到代替双腿的办法。去批发市场,他坐轮椅背对着下行的滚动扶梯,双手把住扶手。他考残疾人驾驶证,通过安装辅助装置,开车在城市里穿行。
他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,“以前出门,回头率极高。”
练了体育之后,他觉得自己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评论了。他很难形容这种转变背后的作用力。不过,刘微强调,“这不是哪一个项目带来的,也不是冠军带来的。”
作为二垒,他的职责大多是为团队扫清障碍,用不同的力度执行“打定”“打甩”或者“双飞”的战术布置,将大本营里对方的壶打出去。
“想赢,”刘微说,“只要是在场上比赛的运动员,都想赢,都渴望冠军。”
尽管轮椅冰壶比赛不能刷冰,中国队投掷时,队员们总习惯喊出“Hurry(用力刷冰)”“Whoa(停止刷冰)”等指挥刷冰用语。
参加平昌冬奥会的一垒王蒙介绍,轮椅冰壶队不是每天训练都这么扯着嗓子喊,但上了赛场,就会很自然地喊出来。“那是一种奔着胜利去的状态。”
按规则,每只轮椅冰壶队必须有一名女队员参赛。王蒙在练了8年轮椅乒乓球后,转项到冰壶。她的理由简单,自己练得很苦很认真,但一直不出成绩,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她也只有过一张入场券。
2015年7月,北京联合张家口获得2022年冬残奥会举办权。同年,北京市筹建轮椅冰壶队,在乒乓球队选人。王蒙回忆,他们定了3名候选队员,最后只有她决定改练冰壶。
那被她视为“最后的机会”。“就像赌博,我把梦想押在了轮椅冰壶上。”王蒙说,自己的梦想就是残奥会金牌。
转项到新队的第一天,北京轮椅冰壶队的教练茹霞就告诉王蒙,虽然她来了队里,但不能保证她打上主力。
事实确是如此,王蒙依然没能打上当年的全运会,转年出征轮椅冰壶世界锦标赛的名单上也没有她。那时距平昌冬残奥会不到两年,当年在轮椅乒乓球队的队友有的拿了全国冠军,有的选择退役生娃。她除了失落和煎熬,又多了迷茫。
但王蒙最终“赌”赢了。她后来会劝那些打过全运会、世锦赛,就差奥运会的朋友再坚持一下,“要对自己多年的训练有个交代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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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到2022年,轮椅冰壶队内部竞争越来越激烈。在北京顺义的国家残疾人冰上运动比赛训练馆冰壶馆内,墙上悬挂着红色横幅——“平昌夺冠已成历史,从零开始奔向北京”。
在轮椅冰壶队,除了王海涛,没有哪一垒具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。王海涛时常在各大比赛里投出“惊天一掷”。
2021年轮椅冰壶世界锦标赛决赛,中国队和瑞典队进入加局。场上的局面对持先手的中国队极为不利,大本营内只有瑞典队一只黄壶,营前堆着10只站位壶。王海涛需要利用手中最后的两只红壶完成高难度的传击,打掉对方的得分壶,并将自己的壶留在大本营内。
他的第一投失误了,角度有一点偏差。第二投,王海涛手中的红壶只有“理论上能打成的路线”——先传击黄壶,再传击红壶,路线和力量都要精准。
红壶脱离推杆的前10秒,所有观众屏息凝神,紧接着,全场沸腾。
一年后的北京冬残奥会决赛,依旧面对瑞典队,王海涛和队友提前一局大比分杀死比赛。
赛后,王海涛在接受采访时谦虚地表示,自己也有打得不好的时候,也输过很多比赛。那些被称经典的投掷他也只有一半的把握。索契冬残奥会轮为椅冰壶循环赛里,王海涛单场投壶精准度曾超过80%,许多健全人选手也难超过这个成绩。
那些在比赛时就是会成功的投掷让王海涛成为中国队的“关键先生”“定海神针”。
盯着手机看比赛直播的王蒙读出了老对手的紧张,瑞典队三垒的失误帮中国队扭转了局面。在轮椅冰壶赛场上,成功和失败瞬间改变。
备战北京冬残奥会的4年里,轮椅冰壶队的教练从当初的两人扩大为由技术教练、体能教练、队医、按摩分析师和数据分析师组成的团队,还有多所高校成立6个课题组,提供技术、康复、营养和心理等各方面的支持。
同王海涛多次并肩出战国际比赛的刘微在最近两年被替换下场。刚进入北京冬残奥周期时,刘微就清楚,竞争激烈,能代表国家队出战国际比赛的几率变小。训练辛苦,他在快归队时打过“一秒钟退堂鼓”,但舍不得离开,又继续。面对竞争,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,“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,只要练好就有机会。”
比赛前3个月,还有12名队员在参加第四次赛季集训,他们中的5名将最终获得入场券。
北京冬奥组委遗产项目负责人刘兴华接受采访时提到,在残疾人冰雪运动的竞技层面,全国冬残奥运动员由最初不足50人发展至上千人,技术官员从零到上百人,冬奥项目从2个拓展到全部6个,实现冬残奥比赛大项全覆盖。
2020年,国家残疾人冰上运动比赛训练馆建设项目投入使用。在那里,轮椅冰壶国家队有了比赛训练用的专业场馆。他们偶尔还会到处租场地比赛,制冰师手法的差异会影响冰面的滑涩度,这有助于帮助队员们练习“读冰”。
冰道上每天冰的掉线和滑涩度都会不太一样。场地平整的,他们通常称“掉线小”,弧线大的反之。场上的人需要不断观察,记住不一样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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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壶运动被誉为“冰上的国际象棋”,有体能和智力的较量。
世界冰壶联合会发布的“冰壶精神”中写道,冰壶运动员为胜利而赛,但绝不贬低对手。真正的冰壶运动员从不试图转移对手的注意力,也不阻碍他们发挥最佳水平,宁可输掉比赛也绝不会不公平地获胜。
刘微享受打成一个壶的快乐感,“比如打飞对方一个壶,还把自己的壶藏死了,最后还得分了。”
“喜欢胜利的感觉,”刘微调侃道,“咱唠嗑,甭管国内还是国外的,就算是今年拿奥运会冠军的健全人冰壶队,他们要是来坐轮椅使那杆跟我们干一场,我们也敢跟他比。”
他没有运动员偶像。他觉得外行人才会树立偶像,而他已经是职业运动员,相信只要付出到一定程度后,都会达到“偶像”的水平。
王蒙经常看加拿大的健全人冰壶比赛,研究他们的战术实施,怎样一步一步布局。
冬残奥会冠军的身份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太大改变。收到一笔“可以让自己少奋斗几年”的奖金,和队友参加了一次励志讲座,照常训练,在非训练期间打工赚钱。王蒙报名了北京体育大学的残奥冠军班,毫无疑问,她是班上的第一位冬残奥冠军。
赢得残奥会金牌的消息,王蒙没有在亲戚朋友中大肆宣扬。“我感觉我对得起父母了。我也不见得比谁差,我也可以成为为社会作出贡献的人。”王蒙接受采访时说。
“平昌奔北京”,王蒙有个心愿,如果在北京冬残奥会上遇到决赛上的对手挪威队时,一定要大比分地赢,不要只赢微弱的一分。
这4年里,王蒙觉得自己没有上一个4年那么紧张了。离北京冬残奥最近的一次2021年轮椅冰壶世锦赛,她没能入选。那时有传言,或许去奥运会的也是这几名队员。她不焦虑,依旧按部就班地训练。
“没有到最后一刻,就不能放弃。”她想起4年前教练的话。那时距平昌冬残奥会开赛还有1个月前,王蒙都还没能进入一队。
定名单前的最后一场选拔赛,王蒙落败。她的北京冬奥周期结束了。
2022年3月12日,中国轮椅冰壶队8∶3战胜瑞典队,以十连胜卫冕了这枚残奥会金牌。在混合采访区,中国队主教练岳清爽一一念出了参与备战,但没能上场的另外7名队员的名字。“这是团队的胜利。”
“奥运假期”里,王蒙捧着手机看冬奥会,喜欢看谷爱凌和苏翊鸣的比赛。她称赞两个00后运动员“阳光”“开朗”,“真的是在享受比赛。”
她也在调整着自己。平昌冬残奥会之前,她为了成绩打比赛,现下,她喜欢上这项运动,冰壶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她开始盼着2026年的冬残奥会,也想打到60岁。
刘微说:“我经过自己的努力,我过得不比你差。你能做的我也能做,但是不一定有你做得好。我感觉我跟你是平等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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